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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突然出現的裕,就跟所有突然出現的人物一樣,在西子引起不少討論。也跟所有漂亮的人物一樣,被討論的時間比一般人長了一些、被當作討論題材的事情也多了一些。比方說這漂亮小哥真的是阿裕的表哥嗎?真不是他情人嗎(或者更粗魯地說,不是他姘頭嗎)?等到阿裕坦蕩蕩的態度讓大部分人相信兩人真是表兄妹,話題依舊圍繞著裕打轉。舉凡喜歡吃什麼,平常做什麼,衣服哪裡買,喜歡什麼樣的人……總之美貌的年輕男子,永遠都是話題中心。

 

「哎唷,先是阿江接著是裕哥哥,我在西子越來越失寵了呀。」阿裕作勢嬌嗔,幫客人梳理髮型的手倒沒有停下來。

「你家裕哥哥真的很好看,」女客人也笑了起來,「我那天看到他穿著一件楓葉圖案的衣服,整個人那叫玉樹臨風,路上不管男女都回頭多看他兩眼呢。」

「不是我要說,那是和服店的琢磨眼光好,裕哥哥最近的衣服都是那個孩子挑的呀。」

「喔?得讓我家那口子去看看,就算沒你家裕哥哥那麼英俊,但是人要衣裝嘛。」

 

女客人是大商行的老闆娘,阿裕很清楚商行相當富裕,不需要買二手和服,這番話只是與髮型師之間的應酬對答。然而這段話卻在商行的幫傭之間傳開,到阿鶴的二手和服店特別指名要琢磨服務的客人,這陣子又增加了不少。

 

「唷,和服店小哥,生意不錯啊。」

「托您的福,指定要『像阿裕家那個帥哥一樣的衣服』的客人還真不少。阿鶴老闆娘不得不跑一趟大盤商找青海波圖樣,而且搜到的幾件很快都賣掉了。」

「怎麼你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點不滿?」

「才沒有呢,客人您誤會了。小的只是在想,能不能再幫您挑幾件衣服,沒準能繼續帶動這附近的流行風潮呢。」琢磨故意摩擦雙手,裝出一副刻板印象中奸商奉承客戶的模樣。

「哈哈哈,謝謝抬舉。是要請你幫忙挑衣服沒錯,不過不是幫我。」

「是幫您的……夥伴嗎?」

「喔?你滿靈光的嘛。」」裕笑了起來,「其實大部分人都會自己準備衣服,偏偏有幾個太不愛出門、或者太不在意外表……不是一般不在意喔,比我還不在意啊,我可是已經常常穿得像個叫化子在街上晃了。啊,這話可別讓阿裕知道。」

「我會保密的。那麼是要請那幾位來店裡,還是我去諸位落腳的地方呢?」

「這個嘛……」托腮想了想,裕轉而朝阿鶴老闆娘發問:「老闆娘,要是借用你家琢磨一整天,會不會太打擾您的生意?我們住的地方離這邊有一點距離,而且還要試衣服,怕會多花一點時間。啊,那天的薪水當然是算在我頭上。」

阿鶴手上邊縫補新進的衣服,看看一臉無所謂的琢磨,再看看風流倜儻的裕。

「看看哪一天方便,你就去吧。買回來的衣服也快整理完了,一天不成問題的。」

「剩下兩件要縫裏布的,我今天會弄好。裕先生哪天需要我呢?」

「後天行嗎?雖然有點趕,但是其他日子怕會有人不在。」

「那麼請裕先生先形容一下您的夥伴,我好挑些衣服。」

 

於是琢磨根據裕的形容,為將近十位還沒見過的客人每人挑選了兩三件衣服,再加上搭配用的腰帶,全部疊起來將近半個人高。裕嘲笑了一下琢磨的小身板,順手要幫他搬;盡職的店員嚴正拒絕,把打理好的商品背在背上、拿在手上,有些舉步維艱地跟在裕後頭出門了。像是顧慮琢磨的體力,一路上裕走得很悠哉,還買了兩人份的飲料;堅持店員身份不肯讓客人拿東西的琢磨,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收客人的飲料,被裕戳了頭說「叫你喝就喝」,於是道謝收下。

「讓我拿有什麼關係,我又不是官差還貴族什麼的。」

「不可以,客人就是客人。」

「那如果我不是客人呢?」

「……幫助弱小是天經地義的嘛。」

琢磨故意把背彎起來,讓自己的體型看來更瘦小;裕哈哈大笑,老氣橫秋地戳了戳他的額頭。

「哈哈哈!那好吧,我決定就算自己不是客人,也絕不幫你拿東西。」

「因為我是如此強而有力的男人,對吧。」

 

琢磨也笑了,揹起那對他的體型來說過於沈重、但對於店員來說只是職責所在的行李。

到劇團下榻的地方花了他們一個時辰步行,這段時間琢磨知道了劇團在江戶到大阪之間不定期表演,題材很多取自平民生活;裕是劇團對外交涉的人物(『簡單地說就是打雜』);裕跟阿裕是表兄妹、十歲之前生活在同一個地區,即使在阿裕委身花街、裕隨著劇團旅行的日子裡,也沒有斷了聯絡。琢磨的印象是裕的腦筋很好,做事應該也很俐落,至於為什麼他總看起來像個剛把家產輸光的浪蕩子(或者換上新衣之後,像個即將把家產輸光的潛在浪蕩子),賣給他衣服的青年猜想,如果不是劇團生活的影響,就是這個美男子的個性所至吧。

 

「你是這附近的人嗎?」

「不是。」

「我想也是。」裕故意加重那口與琢磨完全南轅北轍的口音,「你太有禮貌,太不像這附近的人。」

「信五大人也很有禮貌的呀。」憶起在和服店碰面時,裕與信五臉上那寫著「一言難盡」的表情,雖然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關係,琢磨就是忍不住就要拿出來調侃一下。

「……他的大嗓門,比有禮貌這點要符合當地標準多了。你沒聽過他笑嗎,連屋頂都能震垮。」

「那木工們就有生意做了,振興商業也是官差的工作嘛。」

「你這張嘴,」裕瞪大了眼睛看著琢磨挑起嘴角的壞笑,「你這張嘴絕對不是西邊的人。我們沒人講話這麼拐彎抹角損人的。」

「想必是裕先生跟著劇團,學到了其他地方的說話方式。」

言下之意,您說話也不怎麼直白或者留口德呀--琢磨朝裕眨眨眼睛。後者楞了一秒,朝琢磨的額頭又戳了一下,然後大笑起來。餘下的路程兩人口徑一致地開起信五的玩笑,琢磨甚至開起信五跟裕的玩笑;裕臉紅了,白得跟雪一樣的皮膚紅起來就跟梅花一樣,同時戳人額頭的力道也增強到跟真正的樹枝打在頭上一樣。

「哪天我要叫你那張嘴說不出壞話,」裕說了又立刻改口,「不,是連話都說不出來。」

 

xxxx

 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沒想到我的誓言這麼快就成真了,而且完全不費功夫。」

「……了……」

「嗯?什麼?」

「我的……腰……」

「哎唷,你不說大聲點,老子聽不見啊。」

 

琢磨用盡全力瞪視眼前的美男子,從那張俊秀臉蛋上詭計得逞的笑容看來,一定早就料到事情可能這樣發展。氣若游絲的他努力張口,歷盡艱辛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:

 

「我的腰帶太緊了……」

「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」

此話一出,裕整個人笑到打跌,旁邊幾個不同身形的劇團成員也笑成一堆。琢磨又好氣又好笑,還在想接著該怎麼辦,馬上被劇團幾個漢子又是勾肩又是搭背,聲如洪鐘地調侃。

「瞧這標緻的臉蛋,怎麼樣,就留在我們劇團吧?」

「小裕,你帶回來的人,不幫忙勸一勸嗎?這小子一定很有用的啊!」

「還是快點把手拿開吧,除非你想光著屁股演下一齣。」裕幫著把大漢的手從琢磨肩膀上拉開,旁邊的女人呵呵笑著,拉著琢磨轉圈子。

「好好看,好像多了個妹妹,你說叫什麼名字?」

「……琢磨。」

 

要不是自己穿著紅梅底萬字紋樣的和服,綁著黑白格子腰帶,戴著假髮還插上一堆髮飾,甚至臉上都抹了白粉唇上點了口紅!的話!他早就奪門而出了!
他一開始只是來賣衣服給劇團的人啊,盡責地根據裕的敘述挑了一堆衣服,盡責地堅持自己揹所有商品走一個時辰來到劇團下榻處,盡責地自我介紹,盡責地攤開每一件衣服、詢問客人的意見並且保證下次會帶更多符合他們需求的東西。明明只是來當個稱職的和服店員工,怎麼一下子就被穿上姑娘家的衣服,還化了妝?!

 

「琢磨小弟好可愛,這打扮好適合你。」

「真的不考慮嗎?哥哥不會虧待你的,小美人。」身旁的大漢見他一臉不悅,調侃得更是起勁。

「……那不成,」轉念一想,面子早就掛不住了,生氣也只是鼓勵對方得寸進尺而已,還不如想辦法多拉點生意,才不白跑這一趟。琢磨於是假意嬌羞地用袖子遮臉,跟著眾人唱起大戲來:「妾身已經心有所屬了呀。」

 

在漢子們震天響的大笑、口哨、和女人銀鈴搬的笑聲中,琢磨偷偷湊到裕的身邊,表示自己都犧牲成這樣了,劇團可得多幫他做點業績啊。

 

「行,我保證接下來整團每個人至少買五件衣服,如果你願意還能賺一筆修補戲服的費用。順道一提,我們團大概有20個人,裡頭還有幾個會自掏腰包買東西的。」裕一口答應,琢磨正在心裡暗自叫好,接著又被搭上了肩膀。

「不過有個條件。」

「什麼條件?」

 

究竟是條件反射,還是利慾薰心而說出這句話,琢磨自己也搞不清楚。只是看旁邊身穿自家賣出的和服的美男子,臉上只能以惡質二字形容的微笑,他立刻知道這下後悔也太遲了。

 

xxxx

 

一身招搖青綠色底、鑲著金邊梅花圖案和服的美男子,臂彎裡架著一個穿紅梅色和服的美人,走起路來危顫顫的。男子對於美人這樣的態勢很是喜歡,不時湊上去磨蹭畫著精緻妝容的臉蛋;而美人看起來想推開又怕摔跤,只好欲拒還迎地扶著男子的手。

不用說,那「美人」就是被迫穿上全套正式女裝,還被迫陪著裕逛大街的琢磨。當裕摟著他走進高級料亭,他真的、真的、真的,一時之間連殺人的念頭都有了。倒不是裕的舉止有什麼令人不舒服的地方;裕把手搭在他肩上、用言語或小動作調戲他,這些都像是在演戲,扮演一個抱得美人歸的紈褲子弟。他並不在意陪客戶演一場戲,尤其當客戶帶來大筆生意、人也不壞的時候;但是被打扮成美人招搖地逛大街,有點超越琢磨的容忍範圍了。

 

「沒事,不會有人認出你的。」像是看出琢磨的心事,裕俯身在他耳邊說,別人看起來一定像在調情:「我們團裡的姑娘可懂得幫人化妝了。」

「劇團的姑娘常常這樣幫『不是劇團成員的人』化妝嗎?而且還不徵詢對方的意願?」琢磨拉過裕的領子在他耳邊發話,然後作勢推開,就像對情郎不滿的姑娘。

「如果有必要的話。」

 

當然,琢磨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必要,八成是裕覺得調侃他很有趣吧。裕到料亭是來給人請吃飯的,東道主是個富商,就兩人的對話推斷,這位富商很欣賞劇團的表演,希望雇用他們在一場與貴族的宴會中演出。裕旁敲側擊問了些問題,商人以最低限度的拐彎抹角方式回答,事情在宴席變成酒席之前有了定論。琢磨不太確定自己在場的身分或意義,不過既來之則安之,他安靜地扮演陪劇團交涉人出席宴會的女子,在場的人似乎也不介意他不發一語。

「那麼詳情之後再談,今天多喝一點吧。」

「不敢,要是在您面前失態可就不好了。」

裕嘴上這麼說著,還是讓女侍斟滿酒杯,跟商人對飲。

「您不能這樣就進去……請等等 !」

「囉嗦!」

走廊忽然一陣吵雜,接著闖進一個大塊頭的男人,朝富商嚷嚷起來。

「大人,那件事情您考慮得怎麼樣?請快些給我們老闆一個回應吧!」

「這位是……?」

看出富商並不喜歡這樣的打擾,裕彬彬有禮地詢問,得到那人充滿敵意的瞪視。

「大人,您不答應跟這個男人無關吧?他怎麼看都不可能比我們強。」

「這位與你的生意無關,他是我的客人。回去轉告你的主人,謝謝他的好意,但我目前不需要他的服務。」

「大人真的不再想想?」

「送客。」

明顯不耐的富商揮揮毫手,身邊的保鑣立刻站到不速之客面前,那人發出一聲不滿的咕噥,轉身離去。一觸即發的情勢解除,充當了一回導火線的裕故作輕鬆地呼了口氣。

「抱歉啊,嚇到了你的姑娘。」

富商這麼一說,裕才注意到琢磨不知何時躲到了自己身後,手指緊緊揪住他的衣服,於是一把握住短短的豐潤的手指,一氣呵成地將琢磨摟進懷裡。琢磨繼續在裕的懷裡扮演受驚被安撫的姑娘,小手抓著男人搭在肩膀上的胳膊。

「不怕,他走了。我們要回去了。」

裕一邊跟富商道別一邊沉思,剛才猛然躲到自己背後的琢磨,雙手的顫抖也許不是源自他的精湛演技。

 

xxxx

 

「最近好像什麼奇怪的人都要來西子湊熱鬧,」蔬菜店老闆娘買和服的時候說:「那男的看起來好怪,你不覺得嗎?」

「哪個男的?」琢磨一邊把衣服折疊成豆腐塊,「我們的客人不少,不知道您說哪位?」

「阿江家裡來了男人,我們都看到了。個頭很大,講話粗聲粗氣的。」

「沒看過呢,或許他暫時不需要衣服吧。」

「哎呀,那種男人一定會欺負弱小,我得回去吩咐孩子們別靠近他。」

一手交錢一手提貨,老闆娘以一種呈現無限母愛的方式罵罵咧咧,離開了和服店。

「那位男士給人的感覺確實不太好。」阿鶴從後面的住家來到店裡,接續剛才的話題:「我在餐廳看過他一次,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,講話也惡行惡狀的。希望阿江跟涼介沒事才好。雖然不應該說客人的閒話就是……」

「還沒消費過不算我們的客人,您別太在意。如果那人讓您不安,要不要等老闆回來我再去送貨?」

「沒關係的,人家又沒做什麼壞事,我們不應該這樣瞎猜。你快去吧,別讓客人等。」

「那我出門了。」

 

於是和服店的小哥到處送貨時順便跟客人聊天,發現許多人在議論新來的男人,而且對他都沒什麼好感。除了外表不討喜、態度不佳,還有人說沒見他去工作,八成是靠阿江養;又說阿江有涼介那麼可愛有禮的孩子,還是早點跟那種男人分手得好。

 

「啊,和服店的小哥!」

返回店裡的路上被叫住,琢磨回頭一看,正是大家議論紛紛的阿江和涼介。

「阿江小姐,涼介,剛下課嗎?」

「琢磨哥哥好。」涼介主動跟琢磨打招呼,臉頰紅通通的。

「是呀,今天比較早。是說,有件事情想麻煩貴店。」

「需要買衣服嗎?」

「不是不是,是想賣衣服。」阿江看似有些不好意思,「當老師薪水不太夠,我想再賣些以前的衣服。」

「非常歡迎。請問您何時想來店裡?」

「後天上午好嗎?我會跟這孩子一起去。」

「恭候您的光臨。涼介喜歡吃什麼?哥哥給你買些。」

「涼介不行,不要麻煩人家。」

「沒關係的,」琢磨笑著摸摸涼介的頭,「我們跟媽媽一起吃。」

「……茄子。」

「好,後天吃茄子。那我先告辭了。」

與阿江和涼介道別,琢磨想著之前那件屬於遊女「七江」的衣服。阿江母子過的生活並不奢侈,賣掉那件衣服得到的金額,絕對能支付好一陣子房租和生活費,為什麼突然需要錢?琢磨搖搖頭,希望是自己想多了。

 

兩天後,阿江帶著涼介到二手和服店,賣掉三件外行人看也知道價值不斐的衣服,還有成套的腰帶跟首飾。阿鶴老闆娘拿錢給阿江時,琢磨帶著涼介在店門口吃茄子田樂燒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再過幾天,阿江被發現陳屍在屋子裡,家裡值錢的東西不翼而飛,涼介也不見蹤影。

 

 

 

二手和服店工作的琢磨,一直沒回店裡也沒回住處,就這麼消失了。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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